“中华衣冠这么美我们为什米乐M6么守着金矿要饭吃?”-池文汇

  服装设计       |      2024-02-16 01:55:54

  米乐M6编者按:在2024年央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展现中国传统服饰纹样之美的节目《年锦》引发了全网热议。四位仪态优雅的女明星领衔,春晚舞台上第一次出现了严格复原的传统服装。有别于人们印象中的影视戏服和“中国风”时装,这种原汁原味的“古人衣冠”让观众眼前一亮,也让一直致力于在现代场景中推广传统服饰的“汉服爱好者”们兴奋不已。

  在这个节目背后,有许多热爱汉服的年轻人参与,其中就包括17年来致力于传统服饰研究和复原的“装束复原”团队。

  近年来,身边穿传统服饰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春节期间,无论是打卡节日灯会、给小朋友添置拜年新衣,还是假日逛街旅游,作为流行服饰的传统款式“汉服”都成为了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

  十几年前由一批最早的汉服爱好者“同袍”自发地制作复原传统服饰,穿着这种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还非常陌生的衣服走上街头,从被大众误解和嘲笑,到现在被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接受,这背后有什么样的潮流变迁和推动?

  与此同时,这场“汉服运动”从形成到现在一直面临众多争议,内部也有许多不同的流派和声音,是什么心态促使着这群在互联网上聚集和造梦的年轻人重拾“古人衣冠”,在他们的心中,“汉服复兴”的目标和意义又是什么?

  针对这些问题,观察者网专访“装束复原”小组团队成员池文汇,聊一聊她心中的中国传统服饰“复兴之路”。

  观察者网:最初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和您的伙伴聚集在一起,尝试复原中国传统服饰?

  池文汇:和很多同龄人一样,我对传统服饰文化的兴趣最早发源于小时候看的历史题材影视剧,比如说80年代的电影《张衡》、《李冰》,90年代的电视剧《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在那个资料和相关研究都比较匮乏的年代,老一代的影视工作者就尝试让历史学者和文物界参与,努力复原和呈现古代的艺术面貌。虽然那些服饰现在看来远远不够还原,但古典艺术的气质,给幼小的我带来非常大的震撼。

  长大之后,当我开始积累一些文物知识,阅读了《史记》、《三国志》、《后汉书》等史书,发现影视剧、历史读物甚至历史教科书上呈现的人物服饰都是有问题的。比如说让秦始皇、汉武帝戴着旒冕,这完全和史实相悖。

  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我受到学术上的专业训练,能够方便地查找服饰相关的文物和文献资料,进行系统地探索。而且,那时候正是中文互联网的迸发期米乐M6,我很幸运地通过互联网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早期的贴吧、论坛是一个精英化的讨论平台,那时候,我们一群人每天都在围绕古代服饰大段大段地讨论技术性、学术性问题,大段大段地贴资料、分享信息。有赖于信息技术,大量的古迹、文献、文物资料、照片都在那个时期数字化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视野一下子打开了,不用再像老一代学者那样,为了一个小问题花费很多时间埋首故纸堆,还很难找全,而是能快速全面地掌握文献文物信息,大大提高了效率。

  2007年我们成立了基于兴趣的装束复原小组,2010年在上海正式成立了实体的工作室,开始专业做古代服饰的研究和复原。我们一开始的梦想就是要还原最原汁原味的中国古代装束,做历代服饰艺术的系统研究,除了衣服、首饰和妆容造型,还包括室内陈设等,呈现古人的真实生活面貌。我们的想法很简单——中华服饰是这么伟大的艺术宝库,在那里等待挖掘,为什么我们毫不自知,守着金矿要饭吃呢?

  池文汇:我们复原一款古代装束,首先会参考大量的文物和文献资料,确定它的年代、款式和属性。文物方面,有出土的服饰实物、织物,也有同时期的陶俑、塑像、壁画、书画、纹样等。文献方面,需要梳理史书、礼书、类书的直接记载,以及诗赋、笔记、小说等文学作品中的名物记录,还有出土的衣物疏等。复原的方案,需要多重证据的共同支持。

  其次是必须要弄清一个时代服饰的结构和剪裁思路——不是每一个时代都有出土的完整服饰实体,但是服饰的基本结构是相对稳定的。时尚的演变像生物演化一样遵循一定的规律,把这些搞明白,才能把握每个朝代不同时期的服饰风格,以及如何通过剪裁细节的调整来实现。

  最后是服饰的细节,主要是材质、纹样和搭配。这些面料,都需要复原它的纹样和印染工艺,重新设计并订制。例如唐代的半臂要用织锦,圆领袍多选用绮,而女装则多用更为轻薄的纱、罗等。再如一条间色裙,面料应该用什么,暗纹是什么样,颜色如何搭配?当时的间色密度是什么样的?用什么样的颜料印染?只有抓住每一个细节,才能真正还原古代服饰的质感。

  复原工作的专业性是第一位的。我们团队的琥璟明老师是服装专业出身,对于古代服饰结构的把握非常准确。他曾经担任过百度汉服吧的吧主,造诣很深,并且他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包括数据公开,对于当年这个圈子刚起步时期的贡献非常大。胡晓老师是西安美院的高材生,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和造诣,对于历代服饰的纹样、首饰工艺方面都有深刻的研究。团队的首饰、发型大都是他复原设计的,很多采用了几近失传的非遗工艺。

  观察者网:我一直看到有种说法,中国自古以来对于前代的服饰细节都不会有特别准确的保留和重视,比如说成书于明代的《金瓶梅》讲的是宋代的故事,但是里面对于服饰的描写完全是参照明朝的服饰来写的;清朝末年的戏曲舞台上,“四郎探母”里的辽国公主则完全是按照满洲贵族的造型来穿戴的。你们在还原古代装束时是否有这样的困惑?中国的传统服饰真的已经“断代”了吗?

  池文汇:古人站在自己的时代美学里去想象前代,这很正常,但不代表服饰传承是“断”了。

  实际上,在世界各个古文明中,我们华夏文明是几乎唯一将服饰文化序列保存完整的民族,并且传承性极强。由于研究的缺乏,许多东西之间的内在联系没有被发现,因而被误读。

  我曾经发表过一篇论文,考证了中国古代女性最有代表性的首饰——步摇。以前学界普遍认为,步摇源自中亚地区,是外来的黄金冠饰。但根据我的考证,步摇完全是中国本土原生的首饰,两千多年来一直在传承发展,演变出各种不同形态,这些脉络以往被忽略了。

  战国文献就明确记载了步摇。马王堆一号汉墓的棺椁里,就出现了步摇的实物,一朵金花,十九只耳珰,三枝簪笄,原是一整套,出土时已经散乱了。以往没有人知道它就是步摇,也不知道它的最初形态。我根据马王堆出土帛画、洛阳八里台汉墓壁画等,结合《后汉书·舆服志》做了详尽的考证,把这套散乱的步摇复原出来。这款步摇比中亚所谓的黄金冠饰早了一百多年。

  早期步摇是一组套件,金花簪插在发髻正前方,左右两边各插一枝簪珥固定。簪珥就是在簪首连缀耳珰的簪子。就这么一个简单的1+2组合,后来演化得非常复杂。到了东汉,金花簪变成一棵硕大的金花树,成了皇后和命妇的礼仪首饰——皇后步摇是一雀九花,贵妇也有一雀七花等样式,甚至东汉农妇也模拟步摇头戴三朵花,两边插簪。

  汉代男子也在冠上附着步摇,到汉末魏晋时,鲜卑慕容家族效仿燕地汉人,在他们的冠帽上加步摇。“慕容”的本意就是步摇。

  鲜卑步摇随之蔚然成风,并向东传到了高句丽,再从高句丽传到新罗、百济和日本岛;又向西传播,成为西域诸族的三叉冠饰。朝鲜半岛和日本的步摇冠,下面是金座圈,上立三棵金树,连缀金叶、勾玉,两侧加坠饰,对应簪珥。

  后来日本在此基础上又发展出天冠、巫女冠和一些贵妇首饰,它们都是步摇进一步的变体。可见米乐M6,步摇是大中华文化圈一个特别宏大的首饰体系。

  而在中国,“一雀九花”的步摇逐渐发展成了花树和凤冠,簪珥演变成博鬓。隋炀帝萧后墓就出土了满头金花、两侧博鬓的花树冠,是“凤冠”的前身。历经唐、宋、明的制度化,后妃命妇按等级配置数量不一的凤、花、钿。另外还演变出翟冠、雀钗、凤钗等分支体系,以及民间妇女诸多类似首饰。

  清朝末代皇后婉容经常在发髻正中戴一个大型凤钗,两侧插簪,垂流苏,据说是模仿梅兰芳的戏曲头面。民国时新娘出嫁还有用凤冠的,历经两千多年的演化,它们都没有脱离原始步摇1+2的基本结构。

  由此可见米乐M6,服饰文化的源流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广,传承性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强。你提到,明代人弄不清宋代女装到底是什么样,但她们的服饰也是从前代发展来的,许多结构具有一致性。而且宋人、明人还喜欢根据前代的古画,作摹古式的创新。前不久,我们刚复原了晚明仕女风行一时的复古服饰,这些服饰结构还是明代服饰,却在具体剪裁和搭配上,模拟魏晋南北朝的味道。这种时尚,又成为后世一些虚构的仕女图以及戏曲服饰的范本。这是中国文化典型的层累现象,非常有趣。

  服饰史可以说是中华文明史的一个小小缩影和镜子,而且许多东西是从中华文化圈的核心扩散到周边。只要经过严谨的探究和溯源,我们就会发现中华传统服饰不仅没有“断代”,而是多样化地被传承了下来——她不是凝固的、定式的,而一直是鲜活的、流动的。

  观察者网:毫无疑问,对于服饰史传承的研究和重视,在这20年来的“汉服运动”中被大大强化了。但说到所谓的“汉服运动”,其实一直伴随着很多争议,包括“汉服”这个称呼本身也存在一些争议,对此您怎么看?

  池文汇:其实回过头来看,所谓的“汉服复兴”运动恰好发生在我们国家迅速崛起的年代。人们刚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不太自信的时代走出来,年轻人是最敏锐的,不满于当时的文化现状,下意识地认为中国应当有与大国相匹配的文化软实力,而服饰文化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点。

  海外留学生发起的抗议法国奢侈品牌迪奥“文化挪用”马面裙,这场“出圈”的青年自发活动促使了马面裙走入大众视野成为流行

  第一批汉服爱好者,或者称为“同袍”,常常提到中国56个民族,55个都有自己的民族服装,但汉族却是穿着西装或者马褂的形象——为什么作为主体民族失去了传统服饰,这是一个很让人疑惑的点。其实是伴随着民族主义情结的一种文化价值感的缺失,大家觉得应该有真正代表自己形象的东西。

  观察者网:在“汉服运动”早期,遇到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大家做出来的服装造型被路人批评为“窗帘布”、“影楼装”,和今天我们看到的汉服相比远远谈不上美观,横向对比也不如当时流行的周边国家民族服饰——和服与韩服那样“精致”,所以在大众的认可度上遇到了很多阻力和困难。

  我们可能想象不到,17到19世纪的欧洲,中国风大行其道,许多名家油画和艺术品都在描绘欧洲人心中的中国,描绘身穿丝绸服饰的优雅精致的中国人,宫廷贵族的装修布置会按照想象的中国风格来呈现,摆上作为奢侈品的中国瓷器——曾经我们有如此强大的文化输出,然而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外开放时,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文化形象没有了,我们在美学上丧失了话语权。我们追求和消费法国、英国、美国的奢侈品牌,中国人每年在这上面的消费相当可观。其实这些欧美奢侈品背后都是巨量的“文化溢价”——我们为什么要花十几万买一个包,买一件成衣?难道是因为面料吗?不,我们买的是品牌和想象,是文化软实力带来的强大价值。

  正因为这样残酷的现实,年轻人才会想如何破局。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不能用丑的衣服去代表自己的文化形象。

  我认为,美本身就是价值。只有强大的艺术震撼力,才会给别人带来影响。华夏原生的服饰,本身就有极高的艺术格调,所以,必须呈现最原汁原味的古代服饰。这就如同人们现在看到希腊的雕塑艺术,依然会感觉到心灵的震撼——中华原生的服饰艺术也有这样的力量。

  后来,很多人现场看完我们那场历代服饰大秀之后,都表示受到了非常大的震撼。因为我们把每个朝代最精华的造型,最有风格特色的造型呈现在你的眼前,你还没有品位完一个朝代强烈风格的时候,迎面又走来了另一个差异很大的风格,每一个细节都藏着着文化内涵。

  2020年装束复原小组在上海举办了一场历代服饰秀,将复原的部分服饰用一种近距离的方式展现在现代观众面前

  秀场中有位观众是一位美国建筑学家,他对我说,从来没想到,中国古代真实的服饰是这样的,这一定是三千年里每一个时代最好的艺术精华集中起来了,这些东西已经超越了服饰,属于时间和真实,属于美和永恒。

  其实,一般的欧美知识分子对于中国艺术的印象,都是来源于欧洲的“中国风”绘画和衍生的东方主义形象,是基于想象的、扭曲的“中国风”,与真实的中国艺术相差甚远。这种固有的观念又得不到来自中国本土的米乐M6、强大的、具有震撼之美的文化产品的正向影响——没有人会为了你在西式剪裁的衣服上绣个龙凤牡丹这样的元素堆砌而买单,有影响力的只会是一个真实的文化系统,是一个整体的故事。

  观察者网:说到故事性,很多在网上看过这场秀视频的朋友都会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一方面我们会觉得这些服装很抬人,让这些可能平时穿普通衣服平平无奇的模特一下变得很有气质;另一方面我们会不自觉地把这些穿着很考究复原装束的模特,想象成我们心中的历史人物,比如说,这个是霍去病,那个是陆游……感觉几千年的历史缓缓走来又在台上缓缓离我们而去。

  池文汇:确实,衣服是服务于人的,服饰本质上是一种对身体的想象,是最贴近人的艺术——尤其是我们的传统服饰,每件衣服都有自己的人格,可以说既是人穿衣,也是衣穿人。当这个服饰形象复原出来之后,我们很容易想到当时的一个人格气质适合的历史人物。

  在这场秀中很有趣的一点,我们有一套北宋官员的服饰,是一件高级别官员的红袍。穿这件衣服的模特平时是个很调皮滑稽的男生,之前还没有作仪态的培训,但他一穿上这套衣服,整个人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走起路来也是一板一眼的。后来,这个部分还设计了一些剧情——这位严肃的红袍高官,搭配了一个为他提灯笼的活泼俏皮的绿衣侍女,观众在弹幕中还脑补了很多背后的故事,都特别有意思。

  观察者网:其实在复兴汉服的爱好者内部一直存在着许多“流派”,他们之间也一直在争论不休:有人强调衣服形制必须根据严谨的考据,有人更喜欢轻便能穿着上班的“改良汉服”,有人则是觉得符合现代人对仙侠小说和游戏动漫想象的“仙服”更好看,还有人热衷于混搭的“汉洋折衷”……作为一直致力于传统服饰复原的圈内人,您觉得哪条路才是正确的选择呢?

  池文汇:我觉得并不存在所谓“正确”——风格越多样越好,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条单一的道路,而是一片森林。即使是你刚才提到了这么多观点和风格,其实还是远远不够的。

  中国传统服饰从来不是一个隔绝的东西。它的文化源流太深太广,我们无法站在现代角度进行“切割”,更不能一味去追求所谓的“正统”,因为服饰文化是流动的,是有生命的。

  曾经不少人提出发明一种“没有朝代的正统汉服”——有别于古代,适合现代人穿,但是具有交领右衽特征,样式统一,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汉服的“标准服装”,就像今天的和服、韩服那样。但是很遗憾,这类标准服装还没有一个成功的。就像一些不太成功的汉服“改良”尝试:如果没有理解传统服饰的内涵,只是想当然地把袖子改短,裙子改短,或者剪裁方式改成时装。这种强行改造,很难有好的艺术格调,因而缺乏生命力。服饰的生命,是靠文化源流和艺术风格来成就的。真正有价值的探索,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从我们团队的角度来说,首先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守护住服饰艺术的根脉,深挖中华服饰的艺术宝库,做好研究、复原和普及,接下来才能考虑这个强大的根脉上会长出一些什么样的树——属于中国的现代时尚,这是需要更多人共同努力的。

  经过“同袍”十几年的共同努力,“汉服女孩”日常的出行汉服在审美上已经发生的巨大的“进化”(左侧图片来源:小红书@LATATA)

  观察者网:您刚才提到早期汉服爱好者做出的“汉服标准化”尝试,这让我想到当时针对复兴传统服饰的种种争论:有人觉得汉服应该是汉代的“曲裾深衣”,因为这更古朴更符合礼制;有人觉得大家应该穿唐代的服饰,因为它代表了中华文明开放自信的巅峰时期;有人觉得应该复兴明代的汉服,“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您怎么看待这种争论,以及现如今大家把上下五千年的“汉服”混着穿的现象?

  池文汇:很多人说传统服饰的传承断了,但是我觉得也正因为历史原因,让今天的我们有了更多样的选择。

  我们不用像日本、韩国一样,被一种所谓民族服饰的标准框住。比如,人们印象中日本女人好像一直穿着相似的和服。其实历史上日本和朝鲜半岛服饰是很多样的,与中国服饰的渊源都很深,但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和服和韩服,令人感到千篇一律,是人为地标准化、固定化了。

  日韩有强烈的去中国化倾向,十分强调自身服饰的独特性。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服饰一旦走上单一标准的路线,就很难重新发展多样性,也很难应对历史题材。所以又有一些韩国人,看到我们团队发布了这么丰富的中国历代服饰作品,就直接照搬过去,说都是属于韩国的。

  可见,尽管中国服饰艺术深刻影响着大中华文化圈和丝绸之路上的各国,但日韩等国坚决的“去中国化”,反而使他们无法名正言顺地使用中华历代服饰的艺术宝库。因此,对我们来说,好好继承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并且将服饰的多样性发扬光大,显得更加紧迫。

  今年,我们参与了河南卫视春晚的传统服饰展示,尤其是杨幂的唐、宋、明三朝装束造型,加入了很多非遗工艺,在网上引起很大反响,《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也转发了。可见,我们的服饰文化传承一定是往多样性、丰富性去走,才有生命力,而不是追求所谓“正统”,走向狭窄的刻板印象。

  说到追求“正统古装”,这种想法不是今天才有的,宋代的朱熹就实践过,他创造出一种“朱子深衣”来呼应他认为的深衣才是正统的理念。但是朱子深衣和真正的先秦两汉深衣相去甚远,朱熹的设计跳不出自己的时代。追求正统是一种非常“儒家”和“宏大叙事”的男性思维,但服饰艺术最原生的动力是源于女性的那种看似很小的艺术巧思。那些追求美的巧思,往往会突然形成一种风潮,改变整个时代的艺术风格,还会影响到男性时尚,进而影响到官服体系,甚至随着贸易影响到周边世界。

  观察者网:也会有很多人质疑传统服饰复原和实践,觉得这是年轻人想做“小姐太太”“帝王将相”,复原的都是贵族阶级的服饰,而不去穿古时候“劳动人民”的衣着。言下之意是这种“复原”是一种封建落后的思想,不值得提倡,对此作为一名复原工作者,你会如何回应?

  池文汇:现代人想要体验古代帝王将相或者说贵妇的生活,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理,这是符合人性的。我们去欧洲旅行,肯定都是想去凡尔赛宫,坐着马车逛贵族庄园,去博物馆看艺术品,没有人会专门穿上粗布衣服去磨坊体验工人的生活,或者到田里种麦子……无论古今中外,人们都愿意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享受更高的艺术格调,这也是社会文化生产的原动力。

  实际上,古代的劳动人民也是这样。前面提到,汉代皇后戴一雀九华的金步摇,而同一时期的四川陶俑表现的农妇,手中拿着簸箕,头上戴着模拟步摇的花枝。新潮的服装款式,贵族用昂贵的丝绸做,老百姓会用廉价的织物,剪裁出相当一致的风格。

  同样的纹样,贵族可以刺绣出来,或织出来,老百姓可以印、可以画。有钱人用金玉做发饰,穷人可能用纸和竹木来做同款——物质的匮乏阻止不了人们对时尚、对美的追求。我们甚至可以在流民图像上,看到他们的衣衫破烂不堪,结构廓形却和时装完全一致。时尚像空气,是下意识的,人们无法置身于外。

  现代时尚界有昂贵的大牌高定走秀款米乐M6,也有效仿大牌的便宜快时尚,古代也是同理。很多人会有一种误解,认为服饰艺术属于贵族阶层,这是非常片面的。贵族服饰和平民服饰并不是割裂的,而是一个时尚的整体。时尚是一种社会集体的创作,其中有一些领衔的人物,可能是宫中后妃,可能是地方上的名媛,还可能是勾栏瓦舍的艺人。尤其是这些从事表演的艺人,在时尚造型上非常下功夫,这些造型会被各阶层看到并模仿,也就是“明星同款”了。

  历史上总会有一些“正人君子”痛心疾首:“你看如今官员的女眷居然都穿上了的衣服,简直是世风日下!”还有,史书上经常看到“服妖”的记录,对照文物形象我们发现,“服妖”恰恰是那个年代最时尚的造型。史书还总记载皇帝下禁令,禁止什么人穿什么,我们就知道这种潮流早就已经蔚然成风。禁是不可能完全禁住的,只要有足够的经济条件,人们打擦边球的方式有无数种。

  古今中外,文化生产消费的原理都是相似的,如果了解一些相关常识,就不会作出那些批判了。

  观察者网:从一个汉服爱好者的角度看,影视剧中的“古装”可以说是“形制错误”的重灾区,但是我们看到近年来影视剧的服化道质量明显提高了,很多剧会比较重视对于所表现的朝代真实服装的还原,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装束复原团队是否有参与一些影视剧的服化道设计,您认为在影视剧里比较规范地复原古人的服饰和器具意义在哪里?

  池文汇:这些年,我们的复原作品通过一层层的传播受到了比较广泛的认可。大众对于古代装束的常识和审美也逐渐提升,影视剧在服化道方面提高了标准。尤其网络舆论会讨论影视剧服装有没有“倭风”,是比较敏感的话题。相关领域的人士,时常找我们咨询或者把关。

  我们曾经担任《长安十二时辰》的服化指导,剧中服饰一些是由我们直接提供,一些是我们指导设计的。我们会提供人物服装的设计方案,比如服饰的版型,配色、纹样、面料等,以及搭配什么样的发型,供剧组参照实施。例如杨贵妃的道服样式等,我们根据历史资料进行了严谨的复原。

  《长安十二时辰》中复原展现了唐玄宗时期的杨贵妃女道士造型和正宗的唐朝铠甲

  为什么在影视剧中还原历史真实的服饰很重要?一方面,我认为衣食住行是历史真实的一部分,本身需要尊重,人们希望参照影视作品真实地感受历史的发展。另一方面,一个时代服饰的美学风格与当时的思想文化是相称的,对于营造历史氛围,塑造历史人物来说非常重要。例如中古时代的服饰设计重在结构,大开大合,对人体富有浪漫的想象。南宋之后,服装结构趋于保守,凸显人体曲线的设计渐少,更加注重细节,纹样趋于繁复。

  我认为,好的影视剧应该通过服化道向观众呈现时代的气质面貌。如果拍唐代的电视剧,服饰却采用清代纹样,观众虽然可能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但仍然会感觉到别扭。越来越多有艺术涵养的观众,能够辨别不同朝代的服饰特点。

  观察者网:可以说,虽然一路走来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你们这一批古代服饰爱好者的实践确实很大程度地改变了大众的认知。如果让您畅想一下未来,你还希望有什么新尝试和新现象?

  池文汇:我个人在想,庆祝传统节日的时候,或许可以在一些名胜古迹举行一个复原的历史人物走秀。日本的一些城市为了拉动旅游业,就会举办曾经类似的历代人物巡游的“文化祭”。中国有更丰富的人文资源,深入人心的历史人物,是否可以结合地方文化来打造。

  比如,霍去病和士兵穿着西汉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向我们走来;杨贵妃盛装打扮,坐着盛唐的马车缓缓驶过,还包括每个时代的仪仗、侍从、贩夫走卒等市井人物都可以按照时代的顺序走过。今年各地文旅部门为了争取游客煞费苦心,我想这样一场高规格的“历史画卷”大巡游投入虽然是巨大的,但是它的正面效应和影响力收益也是巨大的。

  另外,近年来的“文博热”也是一个非常可喜的现象。我们看到各大博物馆前排起了长队,博物馆也努力呈现古代的物质文化,比如复原一些人物服饰和器物,但总体比较草率,还原度、专业性远远不够。如果服饰是粗制滥造的话,观众很难有历史的代入感,也不会感到震撼的,甚至觉得古代服饰不过如此。